“万岁爷您记得真清楚,奴才当时可不就和这圆桌差不多高吗?多亏您一直崇信奴才,才让奴才有了今日的地位。”
康熙笑着拎起酒壶给曹寅倒酒,吓得曹寅险些一激动从凳子上跳起来,被康熙用右手里的折扇给按住了。
“后来没想到你来朕身边没多久,汗阿玛就英年驾崩了,朕在慈宁宫里被皇玛嬷亲手换上一件明黄色的小龙袍,皇玛嬷蹲在朕面前边给朕整理着挂在脖子里的朝珠,边眼圈泛红地哽咽着对朕说道:哀家的玄烨生来就是要做大清的皇帝的。”
“那时朕知道皇玛嬷正悲痛,也不敢对她老人家吐露自己心底里那点对龙椅的怯意,你倒是有趣,微微仰着头对朕说朕当一辈子的皇帝,你就给朕当一辈子的伴读,直接把朕逗乐了,还是小梁子的梁九功都不由插嘴说,没人能给朕当一辈子伴读的,只有一辈子的臣子。”
想起当年那一幕,曹寅脸也不由红了,尴尬的端起酒盅抿了一口。
康熙闲散的语气也变得陡然间有了几分冷硬:
“朕幼龄登基听皇玛嬷的话日日勤学苦读,希望能早一点儿长大亲政,入夜后还会把四大辅臣商量着批阅好的奏折拿回乾清宫里仔细钻研,就是想着能多点东西,生怕自己未来没有本事担负起这偌大的江山。”
想起当年小皇帝因为熬夜苦读吐出鲜血把自己和小梁子吓得脸色苍白,急急忙忙去慈宁宫寻孝庄文皇后的模样,曹寅也不禁夸道:
“万岁爷聪慧又好学,一直都是明君。”
康熙抿了抿薄唇:“那时咱们的日子过得艰难,索尼年迈,鳌拜仗着‘满洲第一巴图鲁’的身份欺负朕年幼,气焰嚣张,不把朕放在眼里,朕的旨意连乾清宫都出不去,苏克萨哈也有私心,遏必隆更是一根风往哪吹哪边倒的墙头草。”
“四大辅臣之间明争暗斗,当朕得知鳌拜那厮竟敢瞒着朕矫旨杀了苏克萨哈,气得与他当庭争辩,他竟然胆敢朝着朕公然亮拳头,索尼闭门不出,满朝文武都齐齐低下头不敢瞧,唯有你和梁九功一左一右的站在朕的龙椅面前冲上前呵斥鳌拜放肆,下一秒就被鳌拜一脚一个踹飞了。”
曹寅的脸色变得更红了。
“那次朕是真的被吓着了,尤其是看到满朝文武的表现心都凉了,一下朝就急匆匆的让顾问行给你们俩喊太医,朕心脏砰砰砰直跳地跑到慈宁宫寻皇玛嬷,皇玛嬷只叹息一声让朕‘等’,而后就给朕定下了索尼的嫡长孙女作为皇后,索尼的病假才结束了,出府上朝直面和鳌拜硬刚,为朕又争取了几年羽翼丰满的时间。”
“朕从慈宁宫回来后,才听太医说,梁九功的右胳膊断了,你前胸的肋骨也被鳌拜踹断了两根。”
“原本昏迷不醒的你看到朕竟然睁开眼了,还小脸惨白的虚弱对朕说,你相信朕有一天一定会长成为雄才大略的英主把鳌拜那厮大卸八块的丢进北海御苑里喂鱼。”
“你迷迷糊糊说完这话就歪头昏睡过去,把朕吓哭了,忙让太医救你,以为你刚刚说的是遗言。”
曹寅眸子低垂,眼底极快的滑过一抹泪光。
“从那时开始朕就知道鳌拜是断断留不住的,没过几日就给他说让他给朕寻一群布库少年陪朕玩耍。鳌拜哈哈笑着就答应了,怕是几年后的他怎么都没想到他就是被他亲手寻来的一群少年给拿着铁链锁起来了。”
曹寅拿起小酒盅不吭声静静听着。
“朕十四岁把鳌拜给铲除了,正意气风发之际,同年赫舍里就给朕生下来了承祜,可惜亲政没多久,南边的三藩就成了气候,朕决意撤掉三藩,皇玛嬷都不答应只说时机太早了,让朕接着‘等’。”
“可是朕等不下去啊,看着每一年三藩都要耗掉国库近一半的税银,晚上连觉都睡不着,撤藩的念头像是野火般熄都熄不灭,梦里都是吴三桂那张像橘子皮的老脸。”
“朝堂上的官员们分成了两派,也唯有米思翰和明珠坚决支持朕削藩,连朕的大姨夫索额图都当庭给朕扯后腿,把朕气坏了!还不等朕动手,听到风声的吴三桂就先打着‘反清复明’的旗号在南边举旗造反了,消息传来,底下的文官们可就乱了,朕那时心里也不是没有怯意,甚至都对着皇玛嬷说了,朕要御驾亲征,若是死在战场上,他老人家就再选一个皇帝,从小到大皇玛嬷没有碰朕一根手指头,那次听完朕的话,气得老泪纵横抬起右手狠狠给朕了一巴掌,把朕的嘴角都打流血了。”
“朕回到坤宁宫中里看到挺着大肚子的赫舍里摸着承祜夭折前穿的小衣服垂泪,她看到朕忙擦干眼泪,边给朕脸上擦着药,边无声哭泣,使朕不得不歇了御驾亲征的心思,第二天,皇玛嬷就拄着龙头拐杖面容冷肃的走到朝堂上,说她支持朕平三藩,爱新觉罗一族与朕共存亡!”
“有了皇玛嬷的公开支持,这才拉开了那场持续八年的三藩之战,可惜朕的命格不好,三藩刚开始打不久,赫舍里就难产而逝,独独给朕留下了一个哇哇大哭的保成。”
“朕听到消息疯了一样从朝堂上跑回坤宁宫,不顾皇玛嬷和苏麻喇姑的阻拦冲进产房里,抱着被包在襁褓里的保成,看着躺在血泊之中的赫舍里,眼里尽是恐慌和茫然,赫舍里说她不能以后不能陪着朕了,只能让保成陪着朕走完接下来的人生路了,朕惊恐的不得了,哽咽着对她说朕会把我们俩的嫡次子册封为大清的第一个皇太子,亲手带在身边照顾,赫舍里笑着点了点头,下一秒就撒手去了,朕闻着满室的血腥气不敢相信朕是十一岁大婚,二十一岁就丧妻了。”
曹寅也是头一次听到帝王说这些心事,撩起眼皮看到康熙脸上的落寞与眼底的痛意,心里也涩涩的。
“赫舍里去了,保成整日哭,前线的战事也不顺利,吴三桂仗着作战经验丰富又熟悉地形,一开始就联手了众多的反清人士把朕的清军打的步步后退,朕急的嘴角出了一圈的火泡,只有每次抱到保成的襁褓,闻着那小不点儿身上的奶味时才会心里安宁几分。”
“保成很聪慧似乎也能感受到朕心底深处的不安,几个月大的他就会用小手握着朕的手指,咯咯咯的冲朕笑,比承祜还要机灵几分,朕那个时候就想着朕绝不能输,为了朕的小太子朕也要把三藩这个硬骨头给啃掉,不过你那时倒比朕还意志坚定几分,倒是相信朕会一定赢似的,不管前朝文武如何生出怯意劝朕停手,你都一直给朕说吴三桂两面三刀,这种人老天爷都不可能会让他坐到龙椅上的。”
曹寅也摩挲着右手里的酒盅感慨道:
“万岁爷生来就得天必佑,放眼历朝历代看去,也唯有您是幼时不幸感染天花还硬生生熬出来做了幼主,在权臣的夹缝里艰难成长也没有被养成傀儡,您无论做什么事情最后必然都会成功的。”
康熙又打开手里的折扇,边扇动边摆手道:
“子清过于高看朕了啊,这世上有许多事情都是朕决定不了的,比如生老病死,比如人心。”
听到皇上在“人心”两字上加了重音,曹寅心肝一颤,紧跟着就又听见万岁爷说道:
“现在想想朕当时可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如果不是三藩之间本就有利益冲突,朕找准矛盾点将其分化了,三藩之战还不知道得打多久,结果又如何呢。”
“不过上天还是站在朕这边的,三藩刚胜利,宝岛那边也得处理了,朕又执意要收复宝岛,还要用施琅,底下的官员们又有不少跳出来给朕说此事不能干,宝岛离得远不好治理,施琅原本在为郑氏做事,不一定可靠。朕却非得要把宝岛收回来,当庭呵斥那些拉后腿的臣子,说:即使朕看走眼,施琅背叛朕让大清水师功亏一篑,朕成为千古罪人也要把宝岛收回来!那地方是南边的门户怎么能让对朝廷嫉恨的郑氏代代占据呢?天长日久之下,那一‘点’必然会出变故,事实证明,朕看人很准,施琅很能干,不出两年宝岛就重回华夏,朕派去的三千水师入驻宝岛,那地牢牢归于朕的管辖之下。”
看到帝王脸上的落寞之意如海水退潮般散去,浑身上下都仿佛发着光,曹寅也忍不住勾唇笑了,竟也有几分年轻时的意气风发了。
康熙从石凳上起身,背对着曹寅,边摇动着折扇,边再度仰头望月,叹息道:
“从小到大,从铲除鳌拜到收复宝岛,子清不是给朕做伴读就是给朕当御前侍卫,一直陪伴着朕,是朕最信任的人,比常宁还像是朕的弟弟。”
曹寅没来由的鼻子一酸,也从石凳上站了起来,看着康熙的背影。
“朕曾做梦时去过一个堪称太平盛世的地方,那地方要比大清繁华许多,路上跑的是铁皮四轮车,人们住的是高达百米的钢筋水泥楼。人人都能吃饱穿暖,吃肉更是家常便饭,百姓们不仅不会饿死、冻死,还有免费的九年义务教育,在年轻人中几乎寻不到一个大字不识的文盲。”
“朕初到那里时简直像个没见过世面的二傻子,看见一种不用点燃就能亮起的灯都得兴奋的开开合合摁好几次开关。”
“铁皮四轮车?”“钢筋水泥楼?”“免费的义务教育?”还有“自动亮起的灯?”
曹寅在心中默默重复着这些字,满脸迷惘,想象不出来万岁爷口中的地方究竟长的什么样。
“更让人震惊的则是那里的盐巴,雪白雪白的精盐,每一包就像咱们的手掌那般大,一堆堆的放在货架子上,可把朕眼馋坏了,恨不得通通从梦里抢回来,子清可知那里的雪花盐最便宜的是多少钱吗?”
曹寅蹙眉,思忖着说道:
“万岁爷,既然是雪花精盐,那必然造价昂贵,想来一包得续一两纹银?”
康熙摇头失笑:“没那么贵,那盐巴大多都是一、两元一包。”
“一、两元?”
曹寅不解不明白这是多少钱。
“哦,差不多就是咱们的一文、两文钱。”
“一文、两文?!”
曹寅大惊失色。
康熙也恰好转身转过身子将他脸上的惊愕又难以置信的表情看在眼里,亭子外的皎洁月光如水般从上到下倾泻下来,给帝王身上笼罩了一层银光。
曹寅看着万岁爷边将右手里的折扇忘摊开的左手掌上轻敲,边坚定道:
“没错就是一、两文这般便宜的价格,朕从那个美梦中清醒后羡慕的不得了,想到现如今别说精盐了,大清诸多百姓们连带着苦味的粗盐都吃不起,若是缺盐就罢了,可我们大清明明不缺产盐区,井盐、海盐、池盐,种类颇多,若是一日水泥路修的四通八达,十一个产盐区生产出来的盐完全足够供给所有的大清百姓们吃。”
“朕左思右想才发现原来是大盐商们做独一份的垄断生意,盐商们各个住着亭台楼阁的豪华大宅子,百姓们连质量好些的官盐都买不起,这种现象显然是不正常的,子清你说呢?”
曹寅的心脏像是“唰”的一下被一把利刃给刺了个正着,脸色瞬间都白了,但他是迎着月光而站,在白月光的印衬下,逆光而站的康熙瞧不见他吓得变白的脸色。
康熙凤眸微眯又睁开,目光复杂地看着曹寅低声道:
“金团这般小都知道盐商富、百姓们吃不起盐的现象是万万不正常的,可朕坐在龙椅之上,没有一个官员给朕提盐政的问题。”
“朕还记得十年前有个正直的年轻人曾给朕上折子说南边的盐政乱相让朕出手整治,那时朕腾不出来手,时机也不成熟,没空料理这一摊子事情,那个年轻人遭受到南方官场抱团排挤,由朕出面护下来了,可惜,后来时光荏苒也不知道是朕把那个年轻人搞丢了,还是他也被荣华富贵眯了眼,自己把他自己给搞丢了。”
曹寅一颗心已经彻底沉到了谷底,明白今晚的赏月是一场鸿门宴了,他额头冒冷汗,双腿发软,嘴唇颤抖,嗓子眼像是被塞了一团棉花般,两只眼睛看着康熙,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康熙叹息一声,拎起桌上色彩斑斓的酒壶看了看,失望地叹息道:
“有时候预售是好的,可绝大多数时候预售都是没有保障的。”
一片乌云悄无声息地从东边飘来,遮住了明亮的月光。
清风亭内起清风,翻飞的四个檐角下挂着的玲珑灯笼随风轻晃。
灯笼下面缀的风铃叮咚作响。
“唉,不瞒子清,朕有个孙子,他的审美很另类,不像朕也不像他阿玛,独独像他自己。他特别喜欢花里花哨的大彩瓶,如果他这次也跟着朕来织造府了,看到这石桌上摆放的茶壶杯盏肯定会高兴坏的,说不准还会夸子清一句,你选的茶具特别对他的胃口。可惜,朕与子清相知相伴、君臣相宜多年,子清终究还是把朕的素雅审美给忘记了啊,这种色彩绚烂的茶壶还是换了吧。”
康熙“砰”的一下将拎起的茶壶放回石桌上,转身就往亭外走。
曹寅也双腿一弯曲,“砰”的一下将两个膝盖重重砸在了脚下的坚实地面上,看着康熙的背影崩溃又后悔地痛哭道:
“万岁爷,奴才错了!奴才知错了啊!”
康熙听到身后传来响亮“砰”声,脚下的步子一顿,两片薄唇抿成一条细线,攥紧了拿在右手里的折扇,终究是没有回头。
“轰隆隆——”
漆黑的夜幕上滑过几道银白色的闪电,紧跟着就又密集的雨点子从天而降。
梁九功撑着一把八角油纸伞从一座假山后面走出来,给帝王撑伞挡着雨水,主仆俩沉默着往院子里走。
曹寅的哭声混合着雷电声、雨声将清风亭周围水池的锦鲤们给吓得四处游走。
次日,淋雨后的曹寅起了高热,而帝王却没有来看他这个看重的奶弟。
第三日,君臣二人仍旧未见面。
第四日,孙氏和李氏敏感的感觉到病弱的曹寅有事瞒着她们婆媳俩。
第五日清晨,康熙笑着告别孙氏,在江南诸位官员、富商们的目送下带着一家老小在码头处坐上龙舟,一路顺水往东飘。
恭送圣驾的人和迎接圣驾的人是同一拨人,却独独缺了江宁织造兼任两淮巡盐御史的曹大人。
众官员、富商和乡绅们感到纳闷极了,纷纷打听,原来是曹大人几日前淋了一场好大的夜雨,病来如山倒,病的躺在床上起都起不来身了。
龙舟到达扬州,病愈的胤禩带着几个太医和一队护卫们在码头处上了扬州。
九阿哥胤禟再度在船上晕的七荤八素的。
弘晞和自己四叔、八叔、十叔一共待在他九叔的房间内,叔侄四人齐齐下手,有捏老九下巴的,有按老九胳膊和双腿的,势必要将被九阿哥泼进江水里的第八碗苦兮兮的晕船汤药硬灌进胤禟嘴里。
叔侄五人正打闹嬉笑间,小安子捧着一个红木小箱子惊慌失措的跑进来,看着里面的四大一小俯身焦急道:
“太孙殿下,四爷,八爷,九阿哥,十阿哥,奴才刚才在下面床仓里收拾你们从江南买回来的东西时,发现了这个箱子。”
“这是什么?”
弘晞从椅子上起身,好奇的伸出双手接过小安子怀里的箱子。
小安子摇头道:
“不知道,奴才是从殿下买的那一堆玩具里发现这箱子的,上面有锁,瞧着挺重要的,奴才就赶紧把它抱过来了。”
胤禟像是再次找到逃避喝苦药汤汁的机会了,一把推开仨兄弟,踉跄着走到大侄子身旁,咧嘴笑道:
“来,金团,让九叔这个巴图鲁给这箱子打开,咱们几个好好瞧一瞧。”
叔侄五人拿着簪子、钳子、小锤子,废了好一番功夫才把箱子给打开,一声“清脆”的锁舌离开锁眼的响声发出来后,箱子打开,众人瞧见里面放的东西,全都惊得瞪大了眼睛。
龙舟最上层,康熙正靠在窗边的软塌上,捧着手里的书,望着窗外的滔滔江水发呆。
“汗阿玛!汗阿玛!”
“汗玛法!汗玛法!”
他的四个儿子和大孙子急匆匆的抱着一个小箱子冲进来,康熙伸手掀开箱子盖儿,瞧见里面整整齐齐的摆着数十本泛黄的账册,账册上方有一张白纸,画着一朵鲜艳的小红花,有淡淡的血腥味从纸上飘出来,让人能明白这红花是用鲜血绘就的,而非是艳丽的朱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