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欣对那之后的印象只剩下寻常地回到家、炖好鸡、跟父亲说请到假了,打算在家里再多留两天。父亲点点头,言及女儿幸好在年初换了工作,他以为姑娘家在外面挣几个钱不重要,像这样能方便照顾家里才最当紧。成欣听着也就笑笑,一如既往地,他对她的生活浑然无觉,她也不会再回到向他剖白忧虑的年纪。
然而父亲毕竟是血脉相连的亲人,身处这个家中,她还是获得了一点踏实的力量感。晚间熄灯上床,她恨恨地在脑海中把远在几百公里之外的人察觉到不对的反应模拟了一遍又一遍。最好的状况当然是对面也当哑巴,就此默认二人不相往来——但这样就够了吗?
成欣不禁攥紧了搭在腰上的一角小薄被。她想,怎么能这样。
为什么加害者可以堂堂正正、光鲜亮丽地活着,而受害者却只能狼狈逃窜?为什么有人千辛万苦也够不到的果子,却能被旁人轻松一口咬下?为什么暗暗寄托的心意,最终要以如此惨淡的形式收场?
不明白,怎么也不明白。她在这略显燥热的夏夜里想起往事,想起她原本不是这么贪心的人。但是自从遇到蒋澄星,踏入这团大火,有什么东西就被烧尽了,从中生长的新芽已然是截然不同的状貌;她前所未有地渴望更多,期待更多,从她将希望的模样具象成蒋澄星那刻起,她就完了。
她蜷起腰,如同卷边的败叶,窗外惨白的路灯光碰到大腿上,青青紫紫的淤痕又泛起疼来。多可恨。人生再次被她无意义地掷抛,除了遍体鳞伤之外,什么也没有得到。
蒋澄星……她反复咀嚼这个名字,像是咬着一颗即将穿颅的子弹。
——你让我怎么释怀呢?
尽管如此,她还是决定离开她了。就像清早起来她离开身下躺着的这张床一样,这是弟弟的房间,她占了人家的位置。后半夜里,她模糊地入梦,试图勾勒出新生活的航向。
此时她没有预料到这看似绰绰有余的自由仅剩下不足十个小时。
隔天她睡晚醒早,脑壳一阵偏痛。好不容易挨到中午,料理完午饭,她打算去超市逛逛,采购一些家里消耗的蔬菜水果。
花了40分钟,她拎着两个超市购物袋满载而归,而后被横拦在自家单元门口的一辆银白色SUV截住了去路。车身底盘高稳,漆面质感光泽,蛮横地置停在那里,活像头拦路虎般气焰嚣张。
电机运转,车窗降落,露出驾驶舱内的身影。她仰靠在真皮座椅上,一副已经等候多时的模样。
成欣顿住脚,负荷重量的塑料提手勒进掌心。
蒋澄星从这辆线条硬朗的汽车中探出脸,将目光锁定在僵立在数步之外的女人身上:“上车!”
来了,居然这么快,还是直接找到了家门口。虽然早就猜到这事不会轻易算完,成欣还是感到一阵晕眩,针尖般的头痛再次扎上后脑,太阳穴也跟着突突乱跳。
“不……”她咬着牙从嘴里逼出两个字,“不要!”
她已经不想再跟她扯上关系了!
“不能在车上聊的话,”蒋澄星作出拉开车门的姿势,“我去你家。”
“不行!”成欣连忙上前几步,这人单看穿着仪态就与这栋有些年头的居民楼兀然不融,倘若被家里人撞见,她连怎解释都不知道。
“那还不赶紧上来!”
手里拎东西越来越沉,成欣感觉手心被勒出了凹陷的红印,细密的酸痛释放电流,令她的心脏也随之抖颤。
短短两步路,她走得异常艰难。尽管反复告慰自己只是去速战速决地做个了断,但当她绕到另一侧拉开车门时,仍有按捺不住的屈辱感油然滋生。
一坐上副驾驶她就后悔了,叫这个人下来就在门口谈,或者换个地方说话不行吗?纯粹是蒋澄星突然摆了个锋芒毕露的架势,一下子把她惊悸到了。
然而还不等她为自己的犯蠢叫苦不迭,一个短促的咔嗒声再次把事态推向意料之外。她的脑袋和发动机一齐嗡鸣,汽车以迅雷之势点火启动,倒车转向一气呵成,侧倾抓地的轮胎带动整个车体重心,使车舱内像被浪头推了一把似的轻轻摇晃。
“你、你……快停下!”她回过神来,大吼一声。
蒋澄星快速打着方向盘,一口气把车开到大道上,仍然没有丝毫要停的意思。
成欣急了,她猛地弹跳起来,抓住身旁人的肩膀使劲推搡,音调尖锐得像要撕裂空气:“我说停下!放我下去听到没!”她心慌得要命,甚至伸手要去抠方向盘。
蒋澄星又是一脚油门踩下去。忽提的速度陡然把成欣往后甩开,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按入椅背,一时直不起身来。她的大脑一片空白,眼前难以聚焦,车窗外的景象也随之模糊起来。
一个声音传来:“想死就一起死吧。”
她震惊地抬头望去,蒋澄星的侧脸乍一看平静得无懈可击,但隐隐抽动的脸颊肌带动抿直的嘴角微扬,牵扯出一点不伦不类的笑意。
成欣不由得屏气凝神。蒋澄星的浅色瞳孔此刻竟显得分外深邃,她好像是在专注于行车驾驶,眼神没有分毫偏离过前方的道路,可成欣没有从她眼中看到任何外来物的倒映,倒不如说,她感觉她更像是在极力克制着体内的什么,像是地幔里狂热翻滚的岩浆,被掩藏在层层冷峭岩石之下。
她眨眨眼,倏尔与那双稍微偏转角度的眸子对上。
“扣好安全带。”撂下这句话,那眸子又转回去了。成欣莫名松了一口气。车辆已经平稳行驶在出县城的路上,她没有再说话,在系好安全带后,把头轻枕在车窗旁,看着密集的建筑物逐渐褪去,广袤的平原铺展开来。
随着时间推移,远处的太阳光不断被层层迭迭的云朵吞噬,天穹沉甸甸地压下来,直到下高速时,已是乌云盖顶,风雨欲来的阴沉之势。
天黑得着实不像这个季节的时间点,成欣注意到四周的车流多了起来,在两侧高楼的包夹下排队沿街前行。本来上高中期间她就不曾逛过这座城市,如今阔别许久后更是显得陌生。蒋澄星七拐八拐,带她来到一座小高层住宅区。
停车出门的时候,空气闷闷沉沉,呼吸起来像是扑在一团湿棉花上。成欣一路被拉扯着推入房屋室内,蒋澄星像堵墙似的跟在后面,关上门,打开灯。
成欣转过身,方才她在沉默的路程中准备了数套说辞,尽管事有延宕,但现在彻底结束一切也来得及。
“我们的关系到此为止,以后不要再联系了。”——这句话还没说出口,就被对方抢了先。
“我订了飞机票,明天早上跟我一起回去。”
成欣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怒火又开始蹭蹭上冒,这人怎么老是这样自说自话?她一下挥开对方试图搭上来的手,声音从胸腔冲出:“不可能!”
“我不会跟你走的,我们之间已经结束了!”成欣举起手机摇了摇,“听得懂人话吗?我早拉黑删除你了,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你了!”
蒋澄星一把夺过晃来晃去的手机,胳膊猛地向下一挥。
“砰!”精密的电子产品在着地的一瞬间就发出了报废的哀鸣,它又在地上滑了几米,直到撞上墙角,才像翻肚皮的死鱼一样露出布满蛛网状裂痕的屏幕。
成欣怔忪住了。爆炸似的响声还回荡在耳间,她眼睛瞪得浑圆,嘴巴张开又闭上,要说的话全被憋回了嗓子眼里。蒋澄星从她身侧迤迤然走过,坐到餐桌边给自己倒了杯水:“你的行李我已经让人去取了,不会耽误明天的行程。”
成欣好似卡壳了般,牙关咯咯哒哒了半天,才憋出一句完整的话:“你居然摔我手机!”
“是你的手机吗,”蒋澄星的面容被吊灯光分割出对比强烈的明暗区,从远处看脸色晦朔不明,“不是花我的钱买的吗?”
“不仅是手机,你出门的开销,拎回去的保健品,包括你从头到脚连内裤在内的衣物,哪一个花的不是我的钱?”
“成欣,你这个人可真有意思,”她似乎嗤笑了一下,“凭什么你会觉得单靠给我转回来几笔零花钱,就有资格跟我划清界限?”
“你以为你有多清高呢?”她放下饮尽的水杯,起身向成欣走来。中途系在腰上的薄外套被她解开,随手啪地甩到沙发上。
她再次站定在成欣面前,目光落在空落落的脖颈上,啧了一声。
“你那项圈我随便就能再买几百个,”她的语气充斥着满不在乎,目光像打量一件廉价用品似的从成欣身上扫过,“扔掉它能说明什么?”
“真想显摆你的决心气魄,怎么不把这身衣服也扒下来让我瞧瞧?”
成欣下意识地倒退了一步,面前这个女人的眼神令她毛骨悚然,从她嘴里吐出的话语更是教她难以置信。以往笼罩在这人身上的温柔光晕无声无息地归于寂灭,她的面相犹如裂开的陶偶碎片,尽管还有几片假象零落地挂在五官之上,却再也难掩藏骨子里涌动的那股冷漠与恶意。
“明明我们都知道你是个怎样的人,总还要装神弄鬼一下干什么?难不成以为只要嘴上说两句‘我们结束吧’、‘我们分手吧’之类的鬼话——”
“就可以权当我们是在自由恋爱了吧?”
成欣好想逃,但身子如同杵进土地里的木桩一样动不了。不是的不是的不是的,她在心里疯狂重复这三个字,仿佛赎罪一样,只要说多了就可以摆脱自作多情的嫌疑。蒋澄星嘲弄般的语气令她自惭形秽,她甚至想给她道歉了,不是的,对不起,我没有这么想过,我不会自以为是地肖想你。
她没有说出来,心口疼得她连呼吸都战战兢兢,生怕说错什么话再被挑出毛病来毫不留情地耻笑。只是眼泪不肯为她保留最后一丝体面,赶在泪珠掉下来前,她偏过头去,嗫嚅着说了些不知所云的话:“钱、多少……我、我会还……”
下巴被捏过来扳正,成串泪水还是砸了下来,成欣的眼泪像是透镜一般放大了蒋澄星的笑容:“谁稀罕你的钱。”
“我只是告诉你,我们的联系不是你说切断就能切断的,把你吓成这样的钱在其中也只是最不值得一提的东西。”她拍了拍她的脸,“瞧瞧你的样子,你才是这辈子都没法离开我了。”
她说完转身就走,成欣仿佛失去支撑般双腿一软。她手扶着墙壁,模糊的眼前几乎看不清蒋澄星的背影。
在对方推开卧室门的时候,她提了口气,尽量大声喊出了一个一直萦绕在心头的问题:“你究竟……把我当什么了!”
“还能是什么?”
门砰地关上了,只有一句话像山谷传音般不断回荡。
“说到底,不就是我养的一条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