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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乌勒对教皇国的进攻持续了小半年,神在人间的国度受到异教徒的侵犯,受膏的君主们本该立刻征集军队, 来与异教徒作战,履行自己加冕时的诺言,恪尽职守地护卫神在人间的居所。结果呢!直到今天,赶来的援军最多的只有一个小得可怜的艾尔诺公国的国王……整支军队加起来人数不超过一千人,还大多是没有铠甲也没有刀剑的农民。
  教会不得不自掏腰包替这位虔诚但也可笑的国王提供武器。
  真正强大的那些,都以各种借口推脱支援。比起为天主效劳, 他们更关心约翰六世死后的雅格, 雅格国内如今正足足有六位王位继承权在竞争着, 背后各有支持者。雅格陷入内乱后,原本属于它的航路、岛屿和海峡, 被迅速地瓜分,就像更早前罗兰的处境。
  至今还未有一个君主正式率领军队来保护神的领土。
  当圣特勒夫斯二世不得不以圣父的身份,亲自写信低声下气地请求他们提供军队的时候, 这些君主们突然地就都病了,都不利于行了。这些人心里镜子般明亮, 快要冬天了,西乌勒军队不会再待太久, 只要教皇国向这些来自草原的异教徒缴纳赎金,他们自然会退去。这些人自然乐得看见教皇国被西乌勒军队攻陷,至于神和教会的尊严, 又管他们什么事呢?……这些年来,教皇国的扩张早就让一些人心生不满了。他们需要的是一个被供奉起来的神龛,而非一个拥有土地和军队的教皇国。
  圣特勒夫斯二世坐在椅上,脸上的神色像凝固住的生铁那般,又冷又硬。
  他听着暗夜里,投石机抛起的重石砸在城墙上,传来含糊而沉闷的声音。西乌勒人正在进攻圣城,他们原本并不擅于围城也不善于攻城,但“叛教徒”阿瑟亲王的手下有着杰出的军事工程师,他们为西乌勒人提供了精巧的工具和准确的指导。
  圣特勒夫斯二世沉思了许久,告诉卡斯泰枢机:“让赛尔维特他们来见我。”
  “好的。”卡斯泰枢机答应后,迟疑地问,“里昂大主教还在等待您的接见。”
  “接见?”教皇声音冷了下来,“如果他们还抱着弃圣城而逃的想法,那就告诉他们,宗教裁判所正等着他们。”
  “可是……”
  卡斯泰枢机站在原地。
  “圣父,我们没有援军,不是鲁特不是罗兰,是东乌勒。”
  他艰难地把这个最差的消息说出口。这是件非常荒诞非常讥讽的事,教皇真正等着的军队,不是鲁特也不是罗兰,而是东乌勒——与西乌勒相同的异教徒。乌勒帝国分裂为东西两部分,在西乌勒大举进军的时候,教皇特使秘密地前往了东乌勒。这是一步险棋,如果事情败露,足以让圣特勒夫斯二世这个教皇身败名裂。但也确实是最可行的。
  东西乌勒同根同源,关系却绝非友善,彼此之间虎视眈眈想要将对方吞并。在此之前,西乌勒的实力较为强大,令东乌勒近些年来,按兵不动。但假如西乌勒能够攻陷教皇国,不论是实力还是威望,都将再上一层。
  说来可笑,真正不希望教皇国败落的,居然不是神在人间的君主们,而是他们的异教徒死敌。
  尽管无比愤怒,但圣特勒夫斯二世从一开始就没有将希望寄托在西方的援军上。早在西乌勒军队起程时,教皇特使就抵达东乌勒了。双方达成协议,教皇国牵制西乌勒的主力,东乌勒借机进攻西乌勒。不过,出于削弱西乌勒和教皇国实力的念头,东乌勒行动速度十分磨蹭,直到发现西乌勒行进的速度快得出奇,才有了紧迫感。
  就算这样,此时东乌勒也该快到了。
  “怎么回事?”
  “奥尔西斯拦截了东乌勒骑兵。”
  卡斯泰枢机脸色苍白如纸。
  圣特勒夫斯二世仿佛有那么一秒钟没有明白过来,随后他干枯高瘦的身影晃了两下,向后摔进椅背里。
  卡斯泰枢机不再说话。
  鲁特帝国拦截东乌勒的理由很简单也很嘲讽——截杀异教徒是身为受膏者所必须尽的义务。那位年轻的皇帝是这么说的,他甚至特地送信来向圣城,告诉教会异教徒还有一支非常强横的援军,为了保护神圣的教皇国,他们已经竭尽全力地将对方的援军拦下了。为此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和人力,很遗憾无法前来罗纳城亲自持剑护卫圣父,但他们一定会将异教徒首领的首级作为献礼……
  卡斯泰枢机拦下了这封信,没有直接交到圣特勒夫斯二世手里。
  为什么鲁特帝国会主动出击拦下东乌勒人?
  因为他们不希望教皇国得到援军,或者换句话说,他们同样希望看到罗纳城沦陷。至于目的……教皇国与罗兰帝国紧邻,阿黛尔又是众所周知的“天佑之王”,在罗纳城没有沦陷之前,她能够寻找各种借口袖手旁观。但一旦圣城沦陷,即使已经逐渐与圣城教会梳理的罗兰信徒也会为之震动。
  信仰的压力与自身的王权,两者都会逼迫罗兰女王踏上战场,与西乌勒对抗。
  换句话说,奥尔西斯随意地将教皇国作为一枚棋子,换来了对罗兰的打压。
  “见见里昂枢机们吧,圣父。”
  卡斯泰枢机悲戚地说。
  圣特勒夫斯二世的喉结上下滑动了好几次,从干涩的咽喉里挤出了冷硬的字眼:“不。”
  “圣父!”卡斯泰枢机喊了一声。
  “卡斯泰,”圣特勒夫斯二世双手紧紧扣住扶手,愤怒与失望到极点后,他反而平静了下来,“作战季节已经结束了,顶多一个月,西乌勒人就必须退兵。如果这一次是西乌勒国王亲自帅军,还有越冬作战的可能。但率领军队的只是他们的一名将军,他们不会继续进攻太久。罗兰女王不是蠢货,既然鲁特拦截了东乌勒人,她一定会立刻派兵来支援我们。我们只需要再坚持一段时间。”
  “但我们支撑不下去了!”
  卡斯泰枢机忍不住大声打断了他。
  “您说得都对!可是我们已经支撑不下去了!我们几乎把所有人都赶到城墙上了……但是圣父,您有听到那个传言吗?阿瑟亲王就是行走人间的魔鬼,他带领着一支嗜血的军队,他是来让圣地流血的。人们正在恐惧……圣父,他们只是一群羔羊,您不能指望羔羊与饿狼搏斗,他们只会想要逃走。”
  没有人比教会的人自己更清楚教皇国的心脏是怎样一座城了。
  圣城,是一座建立在废墟上的宫殿。
  不会再有比这更接近神国,也不会再有比这更接近地狱的地方了。圣门恢弘耸立,三重冠的教皇在这里主宰天下信徒的精神世界,鲜红长袍的枢机们鱼贯而行,各国的王公贵族在这里都要低下高傲的头颅。在外围,无数平民低矮的房屋像蝼蚁的巢穴一样挤在一起,妓院随处皆是,堂皇地接待着穿着修士衣服的人,刺客与杀手遍地行走。
  这样的一座城市,你能指望它能如何英勇吗?
  能够支持到现在,全靠他们把所有平民都赶上了城头,进行守卫。但可不要指望这些人有多么勇敢,他们的确对教皇还存有一定的敬畏和信任——这多亏圣特勒夫斯二世上任以来的归洁运动。但是更多,比如和圣城同生共死……那就没了。
  特别是……
  “已经有人开始逃跑了,圣父。”卡斯泰说,“贝尔纳德主教企图离开,但被我们发现了。”
  “把他扔到火刑架上。”圣特勒夫斯二世冷峻地说,“然后,告诉所有枢机主教,他们家族中的所有成年男子都必须上城墙进行防御。而他们本人,需要在每天早上傍晚,为守城的士兵做祷告,告诉所有人,凡是守城者,过往的所有罪行都能得到赦免,都能得到救赎。羔羊也能与饿狼搏斗,卡斯泰。”
  “不。”
  卡斯泰枢机白着脸。
  “我们不能,圣父,我们不能这么做。”
  “难道你也要反对我吗?”圣特勒夫斯二世站了起来,“你也被他们收买了?连你也更愿意苟且偷生?”
  “我是死是活都没关系,但是我们不能这么做啊。”卡斯泰枢机情绪激动,“他们现在只想逃走,如果您要让他们放弃逃跑,他们就要把刀剑先转过来指向您了。”他悲戚地喊着教皇的俗名,“路维斯,见一见里昂主教他们吧,放弃圣城吧。”
  “然后成为罗兰人的囚徒吗?”教皇问,“你知道谁最想要我们抛弃圣城逃跑吗?罗兰!罗兰!他们拖延到现在不肯发兵,不就等着我们投奔他们吗?从此教会就纳入他们的掌控,罗兰的君主将成为名副其实的‘天佑之王’——连神都只是他们手中的傀儡,他们还有什么需要忌惮和畏惧?去通知主教们。”
  “抱歉,”卡斯泰枢机艰难地说,“我不能,路维斯。”
  “那你就滚出去,让赛尔维特进来。”
  教皇厉声喝道。
  卡斯泰枢机踉跄了两步,转身摇摇晃晃地出去了。
  教皇跌回椅中,仿佛只剩下骨架的身影隐没进昏暗里,觉得无比疲惫。
  过了一会,脚步声响起。
  他强行打起精神:“赛尔维特,去告诉……贝尔纳德?!”
  教皇的脸色陡然一变,他立刻就要喊人。本该处于看守状态中的贝尔纳德主教走了进来。贝尔纳德主教一把捂住教皇的嘴,干脆利落地一刀割断了他的咽喉。
  “抱歉,圣父,我们原本也不想这么做。”贝尔纳德主教说。
  “卡斯泰……卡斯泰呢?”
  教皇含糊地问。
  “别急,他只比您早一步。”
  ………………………………
  修士打扮的密探快步走进女王的宫殿。
  女王原本正与凯丽夫人说话,神色还算柔和。她只看了一眼密信,脸上的柔和瞬间如潮水般褪去,变得凝重而又冰冷。
  “怎么了?”凯丽夫人问。
  女王折好信,站起身,言简意赅地回答:
  “教皇死了,圣城沦陷。”
  第127章 一个拥抱
  “教皇死了?”得到召见的道尔顿问。
  “任期不到一年吧。”女王一边说, 一边在道尔顿的陪同下穿过回廊。“看来教会的手艺并没有失传。”
  ——谋杀教皇,也算得上是一项传统了。
  怎么说呢,教廷权力最大的时候, 折腾起世俗君主毫不手软, 但那些穿红衣服[1]的对他们自己的“父亲”也见不得多么手下留情。教皇更迭的速度比国王只快不慢,迄今为止任期最长的教皇也堪堪三十年,最短的只有两天——后者被称为“两日教皇”, 平均任期七年。公元九世纪以后,有很长的一段时间内, 教皇更换的速度频繁到受邀参加教皇典礼的王公诸侯还来不及离开教皇国, 就不得不又折返回去参加新一任教皇的典礼。
  明面上死于世俗国王手中的只有三位,剩下的大多是被教会自己弄死的。
  ……从这个程度来看, 被称为天下信徒的父亲的教皇, 可真是有一堆好“孝子”。
  “比其他的前任,他死得可真不是时候。”
  道尔顿毫无敬意地说。
  “的确不是时候, ”女王说, “他太过强势也太过迫切了。他自己倒算得上一位‘圣人’,但教会不需要一位真正的圣人来做教宗。不过,倒也可以理解……”女王叹了口气, “罗兰和鲁特给他太多压力了。”
  鲁特帝国是第一个尊奉新神派为国教的帝国,堂皇地将自己的君主加冕为与教皇同起同坐的“皇帝”。而教会原本以为能够操控的罗兰帝国, 在她执政之后也在迅速地挣脱控制。去年神判之后, 罗兰国内的宗教之争大体上平息,教会的爪牙被狠狠地拔掉了。
  如果教会接下来能有一位软弱点,无能点,不要那么偏激的教皇,那么教皇国也还能与罗兰和鲁特和稀泥更久一点。
  偏偏, 罗兰女王给日益腐朽的教皇国送去了一位手段强硬的“圣人”。
  圣特勒夫斯二世是个……过于偏激的聪明人。
  他当初被迫离开圣城的那么长时间里,流浪在外,亲眼目睹了教会的许多弊病,从赎罪券到修士们的堕落,也看到了世俗君主们对教会的日渐轻慢,以及这种轻慢背后隐藏着的武力威胁。正因为如此,他就任教皇后,才会以强硬的手段推行“回归圣洁”运动,要求教士恪守清贞节俭,倡导苦修。
  “他太迫切进行改革了,危机深重是一方面,罗兰的压力也是一方面。”
  圣特勒夫斯二世看到教会腐朽必然走向灭亡的危机,与此同时,紧邻着教皇国的罗兰却出现了一位有神迹作为标志的君主,并且这位君主在普通人心中有着宽容,仁慈和悲悯等等美德,与教会形成了可怕的对比。
  圣特勒夫斯二世足够敏锐,也足够关切教会的未来,而这一切变成了沉重的压力背负在他肩膀上。
  因为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罗兰帝国就会像鲁特帝国一样,进攻圣城,逼迫教会承认他们的君主为皇帝。等到那时候,教会的威严也就彻底不复存在了。
  “他急于遏制罗兰的复兴,为此不惜以可敬的魄力与枢机主教们对抗。”
  最终也因此而死。
  有些事情,无法急于求成,哪怕它的确迫在眉睫。就像一株参天大树,你知道它正在朽败,正在走向死亡,但它根系庞杂,枝叶众多。你看它慢慢死去,也需要一个不短的过程。但,圣特勒夫斯二世的归洁运动太过彻底,他贸然地揭露了主教们堕落的那一面,在将他们逼离自己的同时,也将教会这颗大树腐朽的根茎砍断。
  于是大树轰然倒塌。
  “当然,”女王转过一个拐角,阳光被长廊檐角分开,光和影一起落到她脸上,“他更多的是在赌。”
  赌天国之海的那场决战。
  雅格、自有商业城市联盟、鲁特和罗兰之间的战争纠纷,在背后是教皇不遗余力地推动。天国之海大决战的结局,决定着接下来的世界走向。圣特勒夫斯二世在赌,赌罗兰和鲁特会在海战中溃败。那么,他将迎来前所未有的时机。
  “他在赌,罗兰何尝不是在赌?”女王说,“万幸,我们赢了。”
  “然而您做的事情,和他没有什么区别。”